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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箱橙子

    

三箱橙子



    “叮铃...”电话接起不到十秒就挂断。

    林师奶从柜台探头出来,朝正在擦冷柜的周子渝喊了一声:“三箱橙又来了,子渝,送货!”

    “哪一家?”周子渝问了一句,手里还拿着湿布,额头上都是细汗,她抬指扶起滑落鼻尖的眼镜。

    “还有哪家?”

    “隔壁街口明珠大厦负一楼的今宵醉咯,每个星期三必订三箱橙,这女的专挑我们关铺的时间才打电话,风雨不改订足七年。”

    林师奶一边记单子一边念叨,“我一直都搞不明白,三箱这么多!她拿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可能调酒吧。”周子渝小声嘀咕一句,擦干手走进冷藏货间,把三箱橙子小心绑到单车尾座。

    橙子沉,单车压得吱呀响。

    她推着车从周记生鲜门口绕出去,挎上车座,小心穿过街市边缘的巷子。

    天还没完全黑,街上错乱的招牌漫天,刚过红绿灯,迎面一阵潮湿的热风扑来,带着天台晾衣水未干的味道,八号风球刚过,天地都还带着湿气。

    穿街过巷,她在明珠大厦停下,这是一栋充斥着旧世界气味的大厦,兴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,一共14层,大厦牌匾掉漆、墙面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街招。

    大厦一楼是商铺,往上是住宅宾馆,满布劏房,来往住客很多,比她们周记生鲜那边街市还要热闹许多。

    她搬着三箱橙子,问门口保安:“阿叔,今宵醉怎么走?”

    保安放下马经,疑惑地问:“周记换了人送货啊?不是铭仔送货吗?”

    橙子太重,周子渝把橙子搁在保安室的铁架上借力,笑着说:“周子铭是我的大哥,所以今宵醉怎么走?”

    “原来你是铭仔个妹呀。”保安陈伯给她指了指大厦商铺的一条连廊,“后生女真孝顺,这里走到尽头见到有条楼梯,那个木楼梯向下走就到了。”

    吃力抬起三箱橙子,没有精力去管已经滑落眼镜,周子渝对他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
    她早前听闻过这家名唤今宵醉的小酒吧,今宵醉坐落在明珠大厦的负层,只在晚上营业,晚七点之后准时灯亮,天光前准时灭灯关铺。

    明珠大厦内很多店铺已经拉闸打烊,走到尽头,安记冰室里面坐着几个食客,咖喱飘香勾起周子渝的食欲,肚皮不争气地叫了两声。

    到了,向下的楼梯挂着一盏小灯,令周遭没有那么昏暗。

    潮湿的水泥墙贴着褪色的告示与老旧餐单,那道半下沉的木门上斑驳的墨字勉强能辨出“今宵醉”三个字。

    她小心托着三箱橙子下楼。每走一步,楼梯就吱嘎一响,抬脚架起纸箱,腾出手敲门。

    “叩叩。”

    现才六点多,今宵醉尚没营业,门里没声音,她正要再敲。

    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
    屋里的人推开门,从黑暗阴影里抽身而出。

    美艳的女人站在光影的边缘,穿着一件松身旗袍,暗红色绸缎包裹着细瘦的身形,微卷的棕色长发随着步伐微微晃动。

    她不高,周子渝需要低头望向她,女人娇小玲珑,漂亮得像油画里走出来一样,看起来比自己稍微年长几岁,可时间似在她身上静止,那双眼睛里写满阅历远不是自己所能比拟。

    女人斜睨她捧着的三箱橙子一眼,嘴角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媚笑,艳丽得纵使大家同为女性,仍然惹得周子渝心头的鼓敲了敲。

    “你来早了。”女人声音懒懒的,尾音上挑,充满了魅惑气息。

    她的指尖在门沿轻轻敲了两下,像是在计时,又像是在提醒面前的人唐突到来的不礼貌。

    女人闲庭又压迫的气场,令周子渝不由咽咽口水,她抿唇尴尬地笑笑。

    “我第一次送你们店的货,不懂规矩,不好意思啊。”说完,她微微点头致歉,额上的汗似是热出来的,也似是被面前的人吓出来的。

    女人抬眼终于舍得看清楚周子渝的样貌,狐媚的眉眼轻挑,“算了,下次不要这么早。”

    她侧身给这个满头汗的高妹让开一条过人的位置。

    店里很暗,墙壁被深色木板覆盖,只点一盏灯,灯光藏在雕花灯罩里,只留下一圈暖色的晕影,空气里一丝淡淡的檀香气,周子渝环视店内一圈寻找适合卸下货物的地方。

    店里并不安静,放在柜台里的收音机在播放音乐。

    伴着Shape   Of   My   Heart舒缓的琴声独奏,今宵醉在周子渝面前展开。

    吧台后方立有一面老旧的酒柜,玻璃门泛着岁月的花痕,里面的瓶身整齐却不耀眼,没有一丝多余的标签。

    木地板踩上去发出极轻的咯吱声,长木质柜台下有一盏半满的玻璃酒杯,灯照杯花盛开在深色木台面。

    一目了然,今宵醉似乎没有储藏室,小小店面放了两只圆桌,手中三箱橙子没有它应该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放在那杯酒旁边就好。”漂亮得过分的女人抬指点点木质柜台侧面。

    她所指的地方——柜台面上独享灯光的半满酒杯,旁边的木墙贴着一张Ghost的海报,那之下放了一张小方木凳。

    周子渝半蹲小心摞好三箱橙子,拍拍手上的纸屑,又拍拍牛仔裤沾上的纸灰,她扶起眼镜时,再看了一眼那张海报,纸张边缘已有些泛黄,蓝色的人影稍微褪色。

    转身回望女老板,她像会变戏法一样,两指反夹着几张红色狮头港纸递向周子渝,“照旧,不用找。”

    她接过手搓看了一眼,四张百元钞,这位漂亮的客人给多了数十元,她记得离开铺头的时候,林师奶在数簿上面记的是三百五十元。

    在铺头帮忙这几日,她对自己那个喜欢穿柜桶底的大哥——在送货过程中偷钱的行径已经见惯不怪。

    她微微一笑:“多谢惠顾,下次还有需要打电话给我们铺头,走先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美艳的女老板让开路,浅浅倚靠在吧台边缘,周子渝从她面前走过,她那慵懒的声音又叫住她,“等一下。”

    她伸手捻起一包手帕纸,朝那个茫然回头的人抛过去:“擦擦汗。”

    抛得很准,周子渝双手一捧就能接住这包手帕纸巾,从里头抽出来一张纸巾,她打算递还回去,那人红唇轻挑,并不伸手去接:“拿去用,送你的。”

    周子渝手放下,受了这份善意,今宵醉的女老板似乎是个看上去不太好相处实际还不错的人。

    “谢谢...你..?”温吞的周子渝说话总是软软绵绵带着懒音,她扶扶眼镜,笑着自我介绍:“我叫周子渝,怎么称呼你?”

    狐媚的眼睛仍旧那样弯着,红唇轻启窕窕回应她:“用不上称呼,我要准备开铺了,好行不送。”

    她背身走入吧台不再理她。

    吃瘪的周子渝尴尬挠挠后颈,情绪有点局促,她的确也如同看上去那样,不太好相处。

    周子渝踩着轻巧许多的单车回家,九龙街头霓虹闪烁,夏季日光总是很长,太阳七点才舍得离开大地,今宵醉放在大厦外的招牌灯幽幽亮起。

    2007   年正值回归十周年,香港街头总是人头涌涌,街边士多的电视机热播家嘈屋闭,庆典旗帜挂满街头巷角,海港虽然热闹却也难掩狭窄缝隙里的闷热和生存的压力。

    周记生鲜一家挤在深水埗街市楼上一间逼仄的三房唐楼中,鱼腥味和油烟味混成一阵潮湿的气息,从陈旧的百叶窗缝里直往屋里钻。

    香港时间即使七八点,楼下烧味铺仍未收市,今晚,她们在读大学三妹难得回家吃饭,周子渝特意斩了半庄她最喜欢的烧鹅上楼。

    唐楼走廊窄得两人擦肩都要侧身,隔壁屋的马太闻出味道与她搭了两句话,“子渝,你妹舍得回家吃饭啦?我听你妈子讲,自从上次吵完架之后,子霖再没回来吃饭了喔。”

    “她发发小朋友脾气而已,一家人哪有隔夜仇。”周子渝笑笑,侧身让路时把烧鹅提稳了些。

    走廊昏黄的灯泡晃了一下,映出她额角的薄汗。唐楼楼梯口传来孩子追逐的脚步声,她摇摇手里的铁制钥匙。

    推开铁门,空气热闹起来,林师奶和嫂子刘观芳在灶台边忙碌,周记拿着马经横躺在摇摇藤椅上,不靠谱的周子铭不见踪影,老旧的冷气机呼呼转动出冷风勉强驱散闷热。

    周子霖坐在餐桌边,低着头看书,听见开门声才抬起眼来,神情里还带着点不服气的倔强。

    周子渝浅笑着把烧鹅放到桌面,随口说:“帮手开饭啦,买了你最喜欢的烧鹅肶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周子霖合上书,露出《Evidence》-证据法的绿色封皮,她态度淡淡,却还是顺手帮忙把饭筷摆好。

    林师奶把最后一碟豆豉鲮鱼炒油麦端上桌,她边在围裙擦手边大声讲:“食饭了,阿铭呢?”

    刘观芳拿着汤勺装汤,顺嘴道:“阿铭刚刚打电话讲有旧同学从大陆回来,几个人出去聚聚,不用等他吃饭。”

    来自顺德的嫂子,她的粤语总带着很重的口音,让人听着很烦。

    藤椅上的周记把马经一折,哼了一声:“成日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去滚,三十岁人都不生性。”

    “你很生性?”林师奶替宝贝仔驳回去嘴:“日日捧着本烂马经发白日梦,敢再去赌,猜我会不会赶你出街。”

    餐桌气氛一时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碗筷叮叮当当的声音,周家从来不乏这种舌枪唇战的场面。

    周子渝低头扒饭,却忍不住抬眼望了安静夹菜周子霖一眼,像是想说点什么,终究又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林师奶夹起整块烧鹅肶放在周子霖碗里,眉目柔和,语气蔼然:“在学堂日日食煎炸食物,汤水都没滴,等下记得要饮多碗汤,花旗参煲鸡我下了很重料的。”

    东亚父母从来不会认错,周子霖暗叹一声气,顺势下坡,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十二点,周子霖擦着头发走入房间,jiejie周子渝半躺在床上正在与男朋友王嘉辉打电话,手里拨弄粉色兔子玩偶的耳朵。

    三房屋宇其实只有名义上的“三房”,实际上她们这是用木板墙隔出来的第三间房,墙薄得隔壁嫂子半夜咳嗽都听得清。

    她们两姐妹自小共用房间,小房间只放得下一张窄旧的铁架上下床、一只大木衣柜,柜门斑驳,贴了很多掉色的卡通贴纸,其余再多一点空间就被堆满纸箱和旧书。

    房间拥挤却也整洁,不至于无处落脚,光线昏黄,啪嗒一声,她随手把电灯关了。

    摸黑,周子霖踩着窄窄的铁梯爬上床铺,床架轻晃,发出金属碰撞的“咯吱”声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明珠大厦的钢筋,因命运的交集响起共振。

    今宵醉的女老板对此见惯不怪,漂亮的眉眼弯弯,向面前乖巧的孩子递上一杯鲜榨橙汁。

    “珊珊,今天心情看起来很不错嘛。”

    坐落在一边饮酒的男人出言搭话,他左手摇晃酒杯,使他那上臂的无眼羊头在灯下飞舞。